吴殿彬——《我永恒的灯光》

  来源:烟台作家吴殿彬2017-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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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煤油灯的灯光如豆,我妈妈却能看得很远很远

煤油灯的灯光如豆,我妈妈却能看得很远很远。

现在很多年轻人很陌生的煤油灯,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家还用着。1966年的时候,同校的同学到县城看见了电灯,就觉得自己高人一头,站在高台上,咋唬那个电灯比月亮还亮,太亮了,电灯,你知道吗?电的灯!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向妈妈报告了这个消息,她的眼睛被煤油灯光照得亮亮的,说:“你就像现在这样好好念书,一定能到城里去做大事!”

“妈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念书。”我郑重地回答着,靠在她的花边机旁,从书包里拿出书来,读书做作业。煤油灯的光红红的,那点如豆的火焰之光,把我和妈妈的身影溶合在一起,照在北墙上。我想起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刚记事的玩童,还没出嫁的三姐哄着我在炕上玩。叭啦叭啦叭啦……妈妈花边棒槌互相碰撞的清脆的声音,我听着比木琴还好听——这当然是后来的时候了,当时我连木琴的名字还不知道呢——仿佛煤油灯的光,就像电灯一样,妈妈的脸让煤油灯照得通亮通亮的,真好看。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我爬到窗台上,把窗户纸捅个眼儿,看天上的月亮。厚厚的乌云在游走,月亮有时候会从乌云的缝隙中探出头来看着我家。我就高兴地叫:“月亮公公看见我了。”三姐怕我跌着,吓唬我说:“快下来,窗外有个老毛猴,咬你。”妈妈说:“别吓着你小兄。”我咯咯地笑着爬下窗台,然后去抓妈妈的花边棒槌……妈妈说:“你不会织,别弄乱了线,妈妈不好织啊,快跟姐姐出去玩吧。”姐姐把我抱到院子里,教我:“月亮月亮小小的船……”

自从七岁上,父亲因病过世,三姐也早两年出嫁,我的家只剩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了。而我也在苦风凄雨的岁月里,上了小学。我记着妈妈的话,好好学习,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老师跑到家里夸奖我,给妈妈忧愁的脸上嵌进希望的光彩。“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我的小学老师嘴上念着这句话,天天傍晚放学前都要把当天学的考一考。我每天都是拿着一百分的卷子回家向妈妈报喜。每天晚上,都是在炕上,在煤油灯下,妈妈织花边,我做作业。煤油灯油烧了一瓶又一瓶,妈妈的花边织了一机又一机,月亮转了一圈又一圈,然而日子却越来越难过了。先是连地瓜干也吃不饱,后来接着是吃糠咽菜,到我九岁那年,春天开始上山剥树皮来家当饭吃了。我白天上学,晚上回家,就重复着煤油灯下的故事。而且,每次的故事开头,都是这样两句话——

“儿子,你就这么好好念书,长大了替妈争口气!”

“妈,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争气!”

只有那天晚上,我把同学到县城看到电灯的事儿告诉母亲后,她第一次改口说,叫我好好念书,将来做大事,而且要进城去。因为那里有电灯吗?还是更能让人看到我为妈妈争了气?此前,我对怎样为妈妈争口气,没有明确的标准,只觉得只要每天考第一,就是为妈妈争气。多少次,家里没饭吃,过年没有新衣穿,多少次夜里我先睡着了,被妈妈的啜泣声惊醒。我会替妈妈擦干眼泪,说:“妈妈,有你儿子呢,儿子学习好,为你争气。”直到妈妈叹息着夸奖我、看着我,慢慢地,她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勇气和希望,我才跟妈妈一起睡下。这时,我把煤油灯芯压到很小很小,就如一粒小绿豆那么大,满屋子只有窗台上这灯光笼成一片淡淡的红色。直到听不见妈妈的叹息声了,我才轻轻地把煤油灯吹熄。

我家的煤油灯跟很多人家的一样,都是从供销社买的。煤油灯是个啤酒杯粗细的玻璃瓶做的,上面是个带丝口的铁盖子,盖子中间有个筷子粗细的圆孔,里面插着薄薄的铁板卷的灯芯套子,瓶盖上面露一小截,瓶子里一大截;这一大截中间有个孔,好往上提灯芯。灯芯是用吸水性好的纸卷的,从瓶里的套子一直串到瓶盖上套子头,露出一块来好点火,瓶子里面的灯芯长,用来吸瓶子里的煤油,用火柴点燃套子里露出来的灯芯,煤油灯就会窜起火苗来,把黑暗照亮。煤油灯盖子下面玻璃瓶的丝口上,缠着两圈细细的铁丝,在一边扭出个长条来打个扣子做灯鼻。每家都有灯挂。我家的灯挂是在一个小方木墩上打了榫口,楔进一根不到三尺高的方形小木杆,木杆上半端钉个小钉。我家也跟别人家一样,在炕头墙上、灶间墙上和门框上,都钉着大钉子,挂灯。晚上,全家人吃饭、拾掇碗筷或者在家里做什么大活,煤油灯便被高高地挂起。高灯矮亮!但是总有一块灯下黑。妈妈织花边的时候,往往不用灯挂,直接把煤油灯放在花边机上。那样,灯下黑的地方便只剩一点点,整个屋子都亮堂着,但最亮的地方还是花边机。很多时候,灯芯越点越小,妈妈织得快了,花边机的震动会使煤油灯的灯光一跳一跳的,这个时候,妈妈便会停下来,用根头卡子,把灯芯拨一拨,然后把灯盖扭开,用头卡子把灯芯往上提一提。这时,煤油灯的火苗又窜得大了,屋里一片光明。妈妈会对我说:“儿子,人像这灯一样,要经常提提芯。只要有油,有芯,啥事都会亮堂起来。”每到这个时候,我的作业做完了,母亲便会转过头来,停下手中织的花边,仔细地端祥我,然后问:“做完了?”我点点头。她不识字,从来不检查我的作业。她只认得一百分和老师在一百下面划的那两道红杠。她相信她的儿子,比相信她自己还相信。儿子说的话,她从来没怀疑任何一句。她知道儿子不会骗人,更不会骗妈妈。她相信,她说的话,儿子一定记在心里。比如,孝顺,她相信她的儿子一定比自己更孝顺。因为儿子听了她讲自己的故事,哭了,并且说“妈妈,我一定做像您一样的人,孝顺您一辈子。”

妈妈在煤油灯下,给我讲了两个关于孝顺的故事——其实,这两个故事所蕴含的,不单单是孝顺的内容——一个很正面,一个很悲惨。故事都没有拐弯曲折,没有大起大落,却都扣人心弦,让人听后就永记心中。

第一个孝顺故事,是听她妈妈,即,我姥姥的话。

妈妈说,她小时候,家里养蚕。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姥姥就俯在她耳边说:“小嫚,快起来上山撸桑叶去,蚕儿们都饿得乱绞拉。”妈妈说,她听见姥姥的活,就从炕上一个骨碌爬起来,拿着篓子往山里跑。看到蚕儿们沙沙地吃桑叶的时候,姥姥总会说,小嫚真听话,真孝顺。妈妈就会朝着姥姥甜甜地笑,姥姥也对她甜甜地笑。

我听了这个故事,会对妈妈说,我也能。

妈妈点点头,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第二个孝顺故事,也是她听我姥姥的话。但这个故事,我说不能。妈妈说:“你也要能。”

妈妈六七岁的时候,到了中国几千年来对女孩子最惨无人道的摧残期了。姥姥要把妈妈送到她姨姨家,也就是我姨姥家包脚。她不去,临上牲口了还说不去。姥姥对她说:“你看看哪有女人不包脚的?听妈妈的话,去吧。”她就叫姥姥抱上了牲口的驮篓里。姨姥骑着牲口走了,妈妈看见姥姥边挥手,边哭着。她就在驮篓里哭。心想,妈妈叫我包脚,我要好好包脚。可她哪里知道,包脚的惨无人道!当姨姥一个一个把她的脚指头生生地扳断了的时候,妈妈痛得几次昏死过去。然后用包脚布,死死地扎起来。期间,无论她多么央求姨姥,姨姥也不手软,痛得妈妈一连几天睡不着觉。妈妈哭啊叫啊,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这样反反复复折磨了三个月后,一双天然的脚,变成了一双盛满了人生苦难和仇恨的“金莲”。

当姥姥跟妈妈见面的时候,娘俩儿哭成一团儿。

“妈,俺姨心真狠,我恨死她了。”

“小嫚,你不能恨你姨,你姨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你好。”姥姥说,“你要体谅你姨,她也知道你痛啊——她也包过脚,我也包过脚呀。”

“嗯,妈,我知道了。”妈妈说,“我听你的话。”

后来,妈妈与姨姥虽然心存疙瘩,却不从心里头恨她。到后来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几十年过去了,姨姥已作古。妈妈对我说:“儿子,作老家的,没有害自己儿女的,你要知道老家也是没办法,不能去恨你姨姥啊。”

煤油灯的灯光如豆,一夜又一夜,妈妈在灯下给我讲的故事,如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有些故事,她是反复地讲,我反复地听,百听不厌,她的许多经典的话语,我一字不落地刻在了心上,今天依然能背诵的一字不差。然而,惟有这两个故事,她只给我讲了一遍。这不是故事,这是她一生引以为豪的做人的根本。她把这种品质,深深地放在自己内心最隐秘的地方,从不显摆,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子,她也只让他看了一次。而这一次,就足够让我震撼,让我终生难忘,成为我人生路上的奠基石。

我记得,那天夜里,我抚摸着妈妈的脚,说:“妈妈,我给你洗脚。”那天夜里,煤油灯出奇地变化,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不知是替妈妈哭泣还是向妈妈礼赞。直到妈妈晚年我给她洗脚的时候,那个夜晚的灯光,还在眼前闪现。

就是在这样的煤油灯光下,我度过艰难困苦的少年和小青年时光,直到我参加工作后,妈妈的日子才有了真正的转折。而转折之前的这段漫漫的岁月里,煤油灯下母亲讲的人生道理和故事,造就了我人生的光明。这些故事和做人的道理,与经历的苦难,可以写一部《一千零一夜》都不为过,只是,我想,妈妈的在天之灵并不喜欢我这样做。我只选几条她对我的教导留在这里,做为对妈妈的纪念吧——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苦就没有甜。”

“别睡觉捂了眼毛,光看见眼前;人要上高山,站得高看得远。”

“世界上的事没有大小之分,只有尽心不尽心。”

“不贪不占不得人便宜,就是聪明人;不说瞎话假话光明正大,就是真君子。”

“有鼻子有眼,有您有俺;做人做事不能昧良心,”

“帮人帮到底,救人救自己。”

“人欺欺不杀,天欺一刀剐。”

“十分精细使七分,留着三分压子孙。”

“让人是一礼,过后得便宜。”

“吃得天下亏,行得天下路。”

“不忘人家对我好,我对人好不记心。”

“你要记住你爹的话,两个人只一个好处,你把好处让给人。”

…………

很多很多的话语,都在煤油灯的光下,藏进我心里,成为我人生成长中的宝贝和智慧。早在小学期间,老师就在全班同学面前说:“大家要学习吴殿彬,他有宁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的气质。”即使我在重要的机关岗位上,有很多机会向当年欺压我们孤儿寡母的人报仇雪恨,但我不屑于这样做。有人嫉妒、有人给我黑亏吃,我依然不跟其计较,不做蝇蝇苟苟的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做事。亲朋说我不会记仇有权不会用不会捞好处没本事,可我妈却很自豪地说:“儿子像我,光明正大,这就是我的儿子!”

我家姊妹四人,我是老小,上有三个姐姐,家家都儿女双全,家业兴旺。妈妈1997年农历三月初四去世,享年八十三岁。母子心灵相通。她走的那天,我在几千里外的福建三明开会,猛然间,头脑一片空蒙,妈妈就在空中跟我说话,她说:“儿子,妈妈来看看你。”

我的心一揪,顿时泪如雨下!

妈妈走后一年多,我一直不相信她走了,我感觉她一直在我身旁,但一回首、一转身,却看不见她的身影。那种失落,无法言说。我从母亲身上,悟到了人生的意义是奉献而不是索取;我完成了我的理论专著《新闻采写精谭》,并含着眼泪在后记里写下这样的文字:“献给我的母亲刘淑芳”。

妈妈走了整整二十年,我仍时不常想起小时候妈妈带着我熬过的那些苦难的岁月;想起当年妈妈踮着小脚穿着藏青色的大襟袄上山劳作的身影,想起她冒着漫天大雪到几百里外的行署跟恶势力打官司,跟欺压孤儿寡母抢夺我家房产的“群雄们”唇枪舌剑,最终大获全胜的英姿;想起她教导我不骄傲,不气馁,面对困难,勇敢向前的大气;想起她拉着孙女的小手和舍不得孙子在幼儿园哭泣而老泪纵横的慈祥……常常,泪水模糊中,我又回到了当年的煤油灯下,妈妈正戴着花镜,在如豆的昏黄的光中织花边,叭啦叭啦,叭啦叭啦……清脆的棒槌碰撞声驱赶着孤独无依向着远方传递着希望,直到把一片漂亮的花边织成,妈妈的脸上才露出笑容。妈妈,你老了,我看见你头上的白发,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亮着。我喊,“妈妈,妈妈,妈妈!”可是,妈妈不答应。她只顾把花边举起来,对着黄黄的灯光,满意地看着,看着。这是一件多么精美的艺术品啊,真是巧夺天工啊。妈妈脸笑得像花开了一样美……倏然,我感觉妈妈是把我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欣赏我!是的,妈妈,我就是你用一生的心血,织成的独一无二的江山锦绣图啊!
       圣经上说:上帝的话语“是脚前的灯,路上的光”。亲爱的妈妈,你就是我人生路上永恒的灯光。

吴殿彬——《我永恒的灯光》

吴殿彬,笔名吴俊泽、大河奔流等。山东栖霞人。高级记者、作家、诗人、摄影家、文艺评论家。现任烟台市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希望月报》总编辑。

(编辑: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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