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作为文学的重要修辞,有着悠久的传统。风景描写到底有什么用?为何会悄然消失?这是一个大问题,它体现了人与周围环境之间关系的变迁,其深层含义则是人面临的生态系统之变化。所以,说到底它体现的是一种世界观和人生观。
风景描写是“天文”与“人文”的高度统一
在古希腊文明中,城邦是文明的中心,城市之中处处都要考虑人与人的关系,于是就有了契约,有了商业需要的数学,也有了统治城邦的哲学等。在早期古希腊悲剧中,偶尔能看到大海、日出、岛屿等风景,不过总体上只是一种衬托。伊甸园承载着人们对自然的浪漫想象,那里万物和谐,风和日丽。于是中世纪以来出现了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等湖畔诗人,产生了很多关于大自然的风景描写,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俄罗斯文学中,风景描写也是重要的一部分,用来衬托人物形象的心境。但西方艺术更加突出人的重要性,特别是工业文明和城市化高度发展,人越来越处于主体地位,自然与环境则属于从属关系,文学中风景的描写也越来越少。
物极必反,现代以来西方生态思想萌芽和发展,出现了一批生态主义者,开始反思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出现了如梭罗的《瓦尔登湖》、卡逊的《寂静的春天》等作品。
我国的文学传统始终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周易》写道:“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意思是天地间的一切自然现象,都是阴阳交错,它是先天存在的,但同时存在着弱肉强食的进化论现象,所以这时候中国的圣人们便创造了人伦,这就是文明,弱肉强食受到辖制。先天的自然与后天的人文和谐相处,这便是文学所要表达的。
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中赞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人文的基础是自然之道,道法自然也是文学的创作原则。比如,《诗经》中赋比兴等手法其实就是首先描写自然风景,然后才是人的活动。在《关雎》一诗中,先写关雎的相向合鸣,相依相恋,然后写君子与淑女的爱恋之状,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便是道法自然。《诗经》中的《国风》绝大多数诗作都是这样的典范之作。
再到后来的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中国文学基本都是沿着这样一条路径在演进,形成了意境美学。即使在散文、小说的创作中,也多遵循这样的原则,只是小说写作越来越走向人情、世态的人文主义。
所以,风景描写是古典时代中西方文学共同遵守的手法,中国文学尤甚,这与中国文化的世界观、文明观和农耕文化相一致。
“天文”消失,“人文”突出,风景逐渐消亡
从西方文学的发展来看,现代以来,由于工业文明、商业经济、城市文明发展的不断推进,导致自然被破坏,人类生存面临极大挑战,所以此时西方文学开始缅怀古典时代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如福克纳的《熊》《喧哗与骚动》等小说,描写的就是工业文明对农业、牧业的摧毁,导致人类进入一个喧哗与骚动的不平静世界。自然在失去,人类的行为在一点点覆盖自然,故而我们在现代派作品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加缪的《局外人》等小说中几乎看不见风景,只剩下人的非正常行为。西方开始面临文明的困境,风景描写不再成为作家们必须要做的事情。孤立地从人类社会层面来探讨人的存在,成为西方社会一个新的转向。形形色色的西方哲学都踏上了这样一条寻找人类价值的道路,只有生态主义哲学和生态文学走向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探讨。
中国文学在百年来也经历了与西方文学一样的存在状态。重读鲁迅的《野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作品,依然还能看到古典文学对那一代革命派作家的影响。风景是他们对天地自然、人性之真的一种认识,同时也是他们借以表达思想感情的一种方式。天人合一依然是文学的创作追求。沈从文的《边城》、徐志摩和戴望舒的诗,几乎都是天人合一的极好诠释。人与自然是统一的,人悲伤风景亦和着悲伤,人愉悦风景也极为和畅。朱自清、巴金、茅盾、刘白羽等作家关于风景描写的散文,曾经是几代人学习的典范之作。
但是,21世纪以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描写城市人生活的文学越来越成为一大趋势,描写农民工进城也一时流行。同时,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私人空间和人的欲望的挖掘也成为一种写作惯性。显然,这也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造成风景描写越来越少。
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文学是人学”这一观念的错误解读。文学自古以来就是人学,因为只有人才能创造文明和文学,地球上其他生物都不能。但是,如果把文学理解为对孤零零人的活动的记录,或者理解为对人役使或破坏万物活动的描写,则是把人从天地间孤立起来了。这与中华文明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价值观是相悖的,也是与人类文明相悖的。
重新思考和构建人与自然的关系,重塑新的人文观
从文学的演进来看,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不是变得更好,而是更坏。这是今天东西方哲人和思想家的共识,马克思、海德格尔、梭罗等西方思想家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批判过工业化、城市化的过度发展给人类造成的困境。人与大地的关系变得异常紧张,需要重新纠正这一关系。如何纠正?海德格尔、梭罗等开始向东方文明投来求救的目光。
经过一百多年的探求,东西方的哲人、思想家乃至科学家都达成一个共识,即保护生态文明是人类未来共同的理想方案。为此,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治理路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人们并不需要盲目地一往无前地推进物质文明的发展,相反要有节制地发展物质文明,节约水,节制矿物质的开发,保护森林和土地,保持人与自然的平衡,达到“天文”与“人文”的和谐境界,以使人类能长久地与地球、宇宙共存。显然,这与中国古老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文明观是一致的。
反观近半个世纪,东西方的文学似乎都陷入了日常和人性的陷阱,专注于对人欲望的描写、对人性的挖掘、对日常生活中无常的纠缠。新媒体的出现加剧了这种境况。这时,科幻小说和电影开始变得流行起来。考其原因,大概是人们很难再从传统文学那里寻找到生活的意义,而科幻小说和电影正在构建新的世界观、伦理观和价值观。这不正是文学最初带给人类的意义和希望吗?
阅读这些科幻小说和观看由此改编的电影,可以看到,人类在进一步探索和征服太空,视地球为人类文明的残骸。从《星球大战》到《2001太空漫游》,再到《星际穿越》,人类的科学探索越来越远,内心越来越迷茫。在这些科幻小说和电影中,人类的未来要么是因地球资源枯竭而无限地去开发太空,和太空重新进入一场无休止的争夺战;要么是太空文明入侵地球而带来空前灾难,人类为此奋起反抗,夺回地球的居住权。在这里,人类与地球、地球与太空始终是难以调和的一对矛盾。这是西方海洋文化的本质属性所决定的。
人是环境的产物。钱穆将人类文明分为游牧文明、农耕文明和海洋文明三类。游牧文明逐水草而居,内中不足,需要不断向外索取而得以存续。海洋文明也一样,因岛上资源很快枯竭,需要向海洋索取,从浅海到深渊,再到别的岛屿。《老人与海》讲的正是这个故事,西方的科幻文学和电影不过是其续集而已。相反,电影《阿凡达》倒是提供了一个类似于东方智慧的方案。它寻求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寻求人类的理性与感性、灵性甚至神性的再次统一。这不正是上古中华文明的智慧吗?
当今时代,工业化和城市化、生物技术等把自然划为人的私有资产,那个先天的、天然的、自在的地球和宇宙正在一点点消失,人类与自然的平衡态已经被打破。而天人合一的生态文明观,有力反驳了西方文明观中那种视地球为残骸和奴仆、破坏地球的观念,有效节制人类业已膨胀的野心,使人类重构世界,重构人与自然、人与人的伦理关系。这也许是科幻文学和一切文学未来的价值趋向。
当下的文学也需要重新回头去审视人类古老的生态文明,尤其要审视中华文明在上古时期就奠定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以此去重新审视和描述人的日常伦理,重新思考和构建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此,自然风景将重新成为人的鼻之呼吸、目之所视、耳之所闻、舌之所尝、言之所指。同时,风景(天文)将重新伴随人的日常(人文)而存在,《诗经》的传统将重新归来。在这种观念下,作家将节制人的欲望,重新思考和确立人与动物之不同在于人有道德,人能创造高于动物的文明价值,而非一味地强调和追逐物质与欲望的满足。这样,文学将重新回到文以化人的崇高地位。文之大德将被重新树立。
总之,风景重回文学世界,中国文学重返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古老原则,也将开启人类文明新的一页。风景描写绝不是陪衬和可有可无的存在,而是人类新的世界观、伦理观的重要体现。
作者:徐兆寿(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教授)
《光明日报》( 2022年06月08日 14版)
编辑:月儿